第一章:槐里稚童-《何羡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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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头!”一声清脆又带着顽劣的童音撕裂了暮色。一个脑袋从柱子般结实的庄稼汉徐刚身后探了出来,麻布短衫沾着泥点草屑,正是十三岁的徐云瀚。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故意高声问:“您吹牛皮嘞!您咋知晓那天上神仙的事?莫不是…您就是那仙帝老倌儿转世投胎?”话没落音,他又飞快缩回父亲宽阔如山的背影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偷偷瞧着。

    村民们想笑又强行憋下,被徐刚那朴实却带着威严的眼神一扫,立刻噤了声。“王老叔,甭理这小皮猴儿!”徐刚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奈地赔着笑,黝黑的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痕迹,“都是他三叔徐安闹的,在城里读了几年书,给娃起个‘云瀚’的大名,听着文绉绉,可这野性子,活脱脱随了他娘家的泼天猴子!一点儿都没个稳当样!”说着大手一伸,精准地揪住儿子后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出来,瞪眼道:“皮痒了是吧?!还不给王爷爷赔不是!”

    徐云瀚立刻像霜打的小草,蔫头耷脑,小声道:“王爷爷…云瀚知错了…”

    王老爷子那浑浊的目光,却在触及孩子脖颈间那块随着晃荡若隐若现的半块青白残玉时,猛地凝滞了一瞬。仿佛被烫到一般,思绪被拉回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徐家那个满腹书卷气的老三徐安,背上书箱,在雨帘中渐行渐远,腰间悬坠的玉佩…似乎与眼前这块,一般成色。

    老者猛地抬眼,沟壑纵横的脸庞在婆娑树影下忽明忽暗。他盯着徐刚,话题陡转,声音低沉:“徐安…在城里做商行买卖?”他顿了顿,似乎在捕捉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味道,“去年…他托人捎回的那包云片糕…老头子尝了,甜得…甜得发苦啊。”话语里是洞悉世事的老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最后一缕晚霞掠过他布满补丁的灰袍。这位外乡老人,当年落魄时被徐家祖辈从土匪刀口下救回,守着半卷残破的《鸿蒙异闻录》,独居村尾草庐已有六十寒暑。年轻时村妇们提亲的脚印踏平了门槛,他却总是望着极南方出神——那片天际下,有着说不清的情愫与牵挂...

    暮色四合。老人拄着磨得溜光的枣木杖,蹒跚着向村尾挪去。怀中的旧书簌簌,悄然落下一页残缺的黄纸。夜风打着旋儿卷起它,在飘落的瞬间,隐约可见纸页一角模糊褪色的古老篆文——“青莲陨落处,当有遗脉现……”。身后,是童子们扯着嗓子不甘地追喊:“王爷爷——明儿接着讲仙界大战啊!”喊声很快被渐浓的夜色和凉风吞没,唯余村尾那一点豆大的孤灯,在无边的暗影里摇曳着微弱的光。

    祠堂戏台下灯火昏暗,徐刚扶着佝偻的王老爷子走下台阶。望着老人刀刻斧凿般的枯瘦面庞,徐刚心头猛地涌上一股苦涩,像咽了口冰冷的井水,直凉到胃里。这面容让他想起自己坟头草深的爹娘,也猛然撕开了对衰老终局的恐惧——自己这把气力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会不会也像村里大多老汉一样,在病榻缠绵与无边孤寂里熬干最后的日子?若是妻子秀梅……徐刚不敢想,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像要甩掉这附骨之疽般的阴霾念头。

    “王老叔!”他手上使了使劲,稳稳托住老人颤巍巍的胳膊,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咱们村哪个娃娃的魂儿不是被您这些故事勾大的?就说我家那皮猴云瀚,昨儿晚上还缠着我闹腾,非要我问问您,那《鸿蒙异闻录》的下回分解啥时候开讲!不过老叔啊……”徐刚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语气带上了一丝迷茫和担忧,“您说的那些仙人…到底啥样?那成仙的路,是不是…也是道道刀山,处处险滩?唉,想着都叫人心里发怵……也不知道我那走了多年、音讯全无的二弟,如今是死是活,可走的是不是那要命的道?”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搭在青年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浑浊的眼底,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这个从小在他膝下听着山海经、封神榜长大的小子,如今已是身板结实如铁塔、能扛起百斤重担的当家人,眼底那份朴实的赤诚却一如当年。

    “仙人?”王老爷子喉间发出一声仿佛风穿过空竹般的低笑,“徐刚啊,这世上何处无险滩?刀口舔血有危险,田间弯腰就安稳了?风霜雪雨,洪水猛兽,哪样不凶险?更何况是与天地争利、向阴阳夺寿的仙人之路!”他顿了顿,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徐刚结实的小臂,“放宽心些。你徐家几辈子人积德行善,厚道传家,老天爷终归记得。你二弟…他福缘未绝,总会平安的。倒是日落西山啊…老朽这般模样……”话未说完,一股剧烈的咳嗽猛地从胸腔里炸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整个人咳得蜷缩成一团,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

    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老爷子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摸索着怀里那本黄书,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声音带着喘息的虚弱:“……孤老头子,也不知这摇摇欲坠的残烛还有几年光景可熬。罢了罢了,一辈子无儿无女,倒也落得个身似浮萍无牵挂的清净……倒是你们这些后生……”他那暗淡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零星聚着的几个村里后生,最终落在徐刚脸上,语气沉重,“我走了,你们…可要互相看顾着点,把这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别走那不该走的道……”

    缩在祠堂冰凉台柱阴影里的徐云瀚,小小的身子猛地一抖!两个时辰前趁人不备干的那点“好事”瞬间炸雷般在脑子里回响——他把王爷爷常喝的止咳枇杷膏偷了出来,倒掉一大半,又把家里那坛咸到发齁的腌菜汤偷偷倒了进去!此刻,看着台上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随时要散架的佝偻身影,十三岁孩子人生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悔恨”的毒药滋味,又苦又涩,像吞了颗没熟的野果子,一直堵到嗓子眼。

    “哇——王爷爷!”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尖利地划破了祠堂的死寂!小小的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出阴影,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板戏台上,额头结结实实磕了个响亮的头!“呜呜……是我…是我干的!我偷了您的药…灌了半瓶子咸菜汤进去…呜呜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豆大的泪珠毫不含糊地吧嗒吧嗒往下砸,洇湿了老人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磨得几乎透底的千层底布鞋。

    祠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徐刚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怒容爬上面庞。王老爷子却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下,随即颤巍巍地从怀里摸索出一方洗得发旧但干净的粗布帕子。他没有呵斥,没有责怪,只是吃力地弯下腰,用那帕子极尽耐心地、一点点擦去孩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鼻涕,脏污的痕迹把帕子染得一塌糊涂。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无比包容的慈祥笑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冬夜里的微火:“傻孩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哩,谁没个犯浑钻牛角尖的时候?王爷爷像你这么大那会儿,比你还浑还皮呢!”他粗糙的手轻轻落在徐云瀚颤抖的小肩膀上,“记着爷爷的话:在家门里,你是小崽子,爹娘能包容你,王爷爷也能包容你,打打闹闹都是骨肉情长。可有一天,等你翅膀硬了,真要飞出家门口了,见着了外面的大世界,人山人海花花肠子,到那时候啊……”他艰难地仰起头,望了望天边那绚烂又迅速褪色的火烧云,眼神深邃,“……对旁人,万事就得多长个心眼,可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不知深浅地胡闹了……瀚儿,天要黑了,是不是该回去……给你娘煎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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