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狐嫁女-《我的灵光往事》
在机械厂安顿下来后,经老师傅介绍,我认识了同在厂里工作的女工淑兰。她性格爽利,手脚麻利,是典型的东北姑娘。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结婚。按照规矩,我得带着礼物,去一趟她位于市郊结合部的老家,见见她的父母。
淑兰家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酒意也让人松懈。趁着淑兰娘俩在灶间忙碌的当口,她父亲,那位平日里沉默得像块黑铁的老汉,又给我斟了半碗酒,自己却不喝,只是用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碗沿。屋里一时只剩下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脸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说的却是邻村胡家的事。说那家闺女小翠,原本像棵水葱似的,不知怎的,从去年就开始魔怔。好好的,眼珠子就定了神,又哭又笑,力气大得骇人,几个后生都近不得身。
“都说……是胡家祖上不清净,得罪了老狐仙,”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现在仙家来讨债,要招她去做‘媳妇’。”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泥土般的沉重,“请医问药都不顶事,好好一个姑娘家,眼见着就……毁了。”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浑浊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灯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试探:“老辈人说……得找个火力旺、命格硬的‘生茬子’去冲一冲,或许……或许能顶回去。可这年头,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话音落下,他那带着恳求与无奈的目光,终于明确地落在我身上,像等待着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我在外面闯荡,经历过不少事,或许“命硬”,想看看我有没有办法,或者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当然,不是让我去“冲喜”,而是看看有没有别的门道。
毕竟是未来岳父的请托,我不好直接拒绝。第二天,我借口在村里逛逛,让淑兰弟弟带我去了邻村,远远地看了那胡家一眼。那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但院门紧闭,透着一股压抑。我能感觉到,附近村民看向那院子的目光,都带着几分畏惧和疏远。
我没有贸然进去。回来后,我仔细琢磨了这件事。在那个“破四旧”余威尚存的年代,公开处理这种事风险极大。我想起了马三爷,但他远在林场,而且他那种“谈判”的方式,对付明确的山精野怪有效,对这种牵扯到“祖上恩怨”、听起来更像是“附体”的复杂情况,未必妥当。
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恐怕不在于那莫须有的“狐仙”,而在于那个叫小翠的姑娘本身。
我没有画符,也没有念咒。马三爷那句“根子不在鬼怪身上,在人心”的话,在我脑子里响了一路。
回去后,我通过淑兰父亲,给胡家指了几句囫囵话,只说城里大医院或许有法子,让他们想尽办法带姑娘去瞧瞧,就说是受了大惊吓,别再提什么狐仙不狐仙的。
我甚至能想象到,当“狐仙”这顶沉重的帽子被摘掉,当小翠不再被当作一个被邪物占据的躯壳,而是当一个需要医治的病人来看待时,笼罩在那个家庭上空令人窒息的阴云,或许就能裂开一道缝。
但在那教育落后信息闭塞的年月,这已是我这个不信邪的愣头青,能给出的、最接近“破解”的法子了。我不知道这些话他们听进去多少。
大约小半年后,淑兰父亲来城里办事,提起胡家,说他们后来真豁出去了,借债带小翠去了省城。大医院的先生说是“癔症”,开了些安神的药丸子。
回来吃了,虽说没断根,但发作得少了,也轻了。恰巧村里搞生产队,让她跟着妇女队干点轻活,大家看她能做事,眼神也慢慢变了。后来,竟真说上了婆家,是邻村一个不挑这些的老实后生。
淑兰父亲说着,脸上是替胡家庆幸的笑。可我听着,心里头却像压着一块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这“狐嫁女”的邪名,差点就活活压死了一个好好的姑娘。
淑兰父亲回去后,我和淑兰开始我们那间小小的新房。我拿着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半天没说话。
淑兰轻声问:“咋了?发啥楞呢?又想起那姑娘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把缸子放在窗台上,窗外是厂区宿舍楼整齐划一、却略显单调的窗户。“嗯,”我应了一声,“我在想,要是没有那‘狐仙’的名头,她或许能更早去医院,少受不少罪。”
淑兰叹了口气:“乡下地方,老辈子都信这个。再说,那时候……唉。”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是一个许多事情都无法摆在明面上说的年代。人们习惯于给无法理解的苦难找一个神秘的出口,却往往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病因。
“狐嫁女……”我喃喃道,心里没有破解怪事的得意,反而有些沉甸甸的。那个姑娘扭曲哭喊的身影,和医院诊断书上冰冷的“癔症”二字,在我脑子里来回交错。或许,真正缠住她的,从来不是什么深山修行的狐仙,而是这沉重又无处言说的现实。
我把这点感触埋在了心里,连淑兰也没再多说。只是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当听到类似“中邪”、“附体”的传闻,我总会先想起小翠,想起那被“狐仙”名号耽误的病情。时代在变,可藏在人心角落里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清除起来,却比驱散一个山精野怪要慢得多,也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