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人体科学”研究所-《我的灵光往事》
“气功大师”的风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八十年代末,随着几位知名“大师”的骗局被陆续揭穿,厂里谈论“特异功能”、“外气治病”的人渐渐少了。小张也把那堆“带功”磁带塞进了床底,脸上多了几分年轻人不该有的幻灭。然而,社会上的猎奇心理并未消退,只是换了个名头。
那时,报纸杂志上开始出现关于“人体科学”的报道,声称要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气功和特异功能。随之而来的,是一些听起来更“高级”的奇闻:有的孩子能用耳朵认字,有的青年能隔空取物,甚至还有所谓的“宇宙语”沟通。
一天,厂办的一位干事神秘兮兮地找到我,他知道我走南闯北见识多,压低了声音问我:“王师傅,你信不信,真有‘透视眼’这回事?”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
他接着说:“我有个亲戚,在省城一个刚成立的‘人体科学潜能开发研究所’当临时工。他说那里招了一批孩子,说是要激发潜能!有个孩子,隔着牛皮纸信封,就能说出里面写的字!你说神不神?”
他的眼神里,混合着困惑、好奇和一丝被“科学”包装过的敬畏。这神情,我曾在看着马三爷“请仙”的村民脸上见过,也曾在“带功报告会”狂热的人群脸上见过。
在他的极力撺掇下,我出于纯粹的好奇,利用一次去省城出差的机会,跟着他去那个“研究所”看了一眼。那地方租用的是某单位废弃的办公楼,条件简陋,但门口挂的牌子却十分唬人。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戴着深度眼镜、自称“研究员”的中年人,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热情底下透着一股掩藏不住的倦怠。他带我们穿过几间教室,里面的孩子像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有的死死盯着摇曳的烛火,眼神空洞;有的对着盖住的木盒龇牙咧嘴,仿佛在跟无形的屏障搏斗。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的焦躁。
重头戏是“透视”表演。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被领出来,小脸苍白,眼皮下面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青黑。工作人员递上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
男孩接过来,紧紧按在额头上,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了疙瘩,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在“感知”上,细瘦的脖颈上青筋都绷了起来。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怯生生地、带着犹豫报出一串数字。
“啪!”信封被当众撕开,里面的纸条上,赫然是那串数字!
厂办干事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直拍大腿。我的心却直往下沉。我看得真切,在男孩接过信封前,他那游离的目光,极其迅速地在递信封的工作人员脸上扫了一下;而那位“研究员”在宣布结果时,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如释重负的松懈,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更让我心底发寒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巧妙地回避了我们想提供测试材料的提议。回去的火车上,厂办干事还在兴奋地议论。我却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农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所谓的“人体科学研究”,剥去那层“科学”的外衣,其内核与马三爷的“扶乩问事”、与气功大师的“隔空取物”,何其相似!无非是利用了人们对于超越常规能力的好奇与渴望。只是,它披上了更具欺骗性的时代外衣——“科学”。
马三爷的江湖术,在夜市的角落里艰难求生;气功大师的狂热,在媒体的揭露下逐渐退潮;而这些打着“科学研究”旗号的新兴机构,则开始占据舞台的中心。它们收割的,是同一片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对“奇迹”永不熄灭的向往。
回去的绿皮车上,厂办干事依旧沉浸在方才的“奇迹”中,脸颊泛着红光,喋喋不休地分析着那些“科学原理”。我靠在布满油渍的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被无数次翻耕、却依旧孕育着最朴实作物的土地,一股混合着荒谬与悲哀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这冠冕堂皇的“人体科学”,剥去那身白大褂,里头包裹的,不就是马三爷皮鼓里藏着的欲望,气功大师手势里舞动的贪婪吗?它们共享着同一副根骨——对人心中那点超越平凡的妄念的精准拿捏。
只不过,如今它学会了穿上“科学”这件最时髦的袈裟,行骗起来,更是理直气壮,畅通无阻。
我忍不住,将路上反复咀嚼的那些破绽低声说与他听。他脸上的红光一点点褪去,愣怔了许久,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最后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干巴巴的,像在捍卫最后一座堡垒:“不…不能吧…那…那可是正经的‘研究所’啊…”。
我没有再往下说。看着他那张因信仰动摇而略显苍白和困惑的脸,我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几句真相就能撼动的。这让我想起小张捧着“信息水”时那虔诚的眼神,历史仿佛总在换着花样重演。
额尔敦爷爷沟通天地的时代,马三爷谈判于市井的时代,或许真的过去了。但这片土地上渴望“神迹”的土壤,却从未真正贫瘠过。“大师”们只不过随着季节更替,不断变换着身上的羽毛。
而这股名为“科学”的妄信,以其更精密、更不容置疑的姿态,成为了这个时代最深、也最难以驱散的迷障。它提醒着我,时代的表象在变,流行的名词在变,但深植于人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却顽固得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