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红楼梦白话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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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政笑道:“这里倒不错,要是月夜坐在窗下读书,也算没白活一世。” 说罢看向宝玉,眼神里带着期许。宝玉吓得心头一跳,连忙垂头,生怕父亲又说教。众清客忙打圆场:“这里该题四个字的匾。” 贾政笑问:“哪四字?” 一个清客道:“淇水遗风。” 贾政皱眉:“俗。” 另一个道:“睢园雅迹。” 贾政摇头:“也俗。” 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 贾政道:“他还没作,先挑剔别人,可见是个轻薄人。” 清客们道:“他说得倒在理,没法子。” 贾政道:“别纵着他。今日任他胡说,先让他评评众人的,再让他作。方才那两个,有能用的吗?” 宝玉道:“都不妥。这里是贵妃行幸的第一处,得颂圣才对。古人有现成的四字匾额,何必另作。” 贾政道:“‘淇水’‘睢园’不也是古人的?” 宝玉道:“那些太板腐了,不如‘有凤来仪’四字。” 众人哄然叫妙,贾政点头:“畜生,倒也沾点边。再题一联。” 宝玉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也未见得多好。” 说着引众人出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问贾珍:“这些院落房舍、几案桌椅都有了,帐幔帘子、陈设玩器古董,是不是都按各处景致配好了?” 贾珍回道:“陈设添了不少,临期自然能配妥。帐幔帘子,昨日听琏兄弟说还没全,工程时就画了图样、量了尺寸去办,想来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知道这事不归贾珍管,便命人去叫贾琏。

    不多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帐幔帘子有多少种,得了多少,还欠多少。贾琏忙从靴桶里掏出一个纸折略节,看了一眼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还有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还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都得了;外有猩猩毡帘、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五彩线络盘花帘各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秋天就能全齐;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都有了。”

    一边走一边说,忽然前面青山斜挡,转过山坳,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矮墙,墙头用稻茎掩护,几百株杏花开得像喷火蒸霞,里面几间茅屋,外面桑、榆、槿、柘等树的新枝顺着地势编了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下有口土井,旁边有桔槔辘轳之类的农具,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这里倒有些意思,虽是人力造的,却勾起我归农的念头,进去歇歇。” 刚要进篱门,见路旁有块石碣,是留题用的。众人笑道:“更妙了!这里要是悬匾,田舍家风就没了,立块石碣,反倒添了雅趣,堪比范石湖的田家诗。” 贾政道:“诸公请题。” 众人道:“方才世兄说‘编新不如述旧’,这里古人早说尽了,就写‘杏花村’妙极。” 贾政笑道:“亏你们提醒。这里都好,就是少个酒幌,明日做一个,不用华丽,按村庄样式,用竹竿挑在树梢上。” 贾珍答应着,又道:“这里别养别的雀鸟,买些鹅鸭鸡,才相称。” 贾政和众人都道:“更妙。” 贾政又道:“‘杏花村’虽好,犯了正名,村名得等贵妃来定,如今先拟个虚的。”

    众人正琢磨,宝玉等不及了,没等贾政吩咐就开口:“旧诗有‘红杏梢头挂酒旗’,不如拟‘杏帘在望’四字。” 众人赞道:“好个‘在望’!暗合‘杏花村’,妙!” 宝玉撇嘴冷笑:“村名叫‘杏花’就俗透了,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不如叫‘稻香村’,多雅致。” 众人拍手叫好,贾政却一声断喝:“无知业障!你能识几个古人、记几首诗,也敢在我跟前卖弄!方才不过试试你,你倒当真了!”

    说着引众人走进茅屋,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扫而空。贾政心里欢喜,却故意问宝玉:“这里怎么样?” 众人悄悄推宝玉,让他说好话。宝玉却直说道:“远不如‘有凤来仪’。” 贾政怒道:“无知蠢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才叫好,哪里懂这清幽气象,终究是不读书的缘故!” 宝玉忙道:“老爷教训得是,可古人常说‘天然’二字,是什么意思?”

    众人见宝玉倔强,都怪他呆痴,见他问 “天然”,便解释:“‘天然’就是天生就有的,不是人力造的。” 宝玉道:“这就奇了!这里造个田庄,明明是人力硬凑的 —— 远无邻村,近不靠城,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下无通桥,孤零零的,算什么大观!哪比得上前面的景致,虽也是种竹引泉,却顺着自然情理,不显得刻意。古人说‘天然图画’,就是怕不该造田庄的地方硬造田庄,不该堆山的地方硬堆山,再精致也不相宜……”

    话没说完,贾政气得脸色涨红,喝道:“叉出去!” 宝玉刚被小厮拉到门口,贾政又喝:“回来!再题一联,不通就打嘴!” 宝玉吓得浑身发颤,低头想了想,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 一面引众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进了木香棚,越了牡丹亭,穿过芍药圃,走进蔷薇院,出了芭蕉坞,一路盘旋曲折。忽然听见水声潺潺,从石洞里泻出,上面萝薜倒垂,下面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贾政道:“这里该题什么名?” 众人道:“不用拟了,正是‘武陵源’。” 贾政笑道:“太实了,还陈旧。” 众人又道:“那就‘秦人旧舍’。” 宝玉道:“更露骨了,‘秦人旧舍’是避乱的意思,怎么能用?不如‘蓼汀花溆’四字。” 贾政斥道:“胡说!”

    正要进港洞,贾政想起没船,贾珍道:“采莲船四只、座船一只,还没造好。” 贾政笑道:“可惜进不去了。” 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能进去。” 说着在前引路,众人攀着藤、扶着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更多,溪水更清,溶溶荡荡,曲折蜿蜒,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连一点尘土都没有。忽然柳阴里露出一座折带朱栏板桥,过了桥四通八达,只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大主山的余脉都穿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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