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贾妃回宫后,次日入朝谢恩,回奏了归省的种种情形,龙颜大悦,又赏赐了贾政及各宫嫔妃不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此处不再细说。荣宁二府连日操劳,上上下下都累得腰酸背痛,神疲力乏,园子里的陈设动用之物,又收拾了两三天才归置妥当。凤姐事多任重,别人还能偷闲躲静,唯有她脱不开身,再加上她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能硬撑着,装作无事人一般。宝玉却是最清闲的,整日无所事事。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亲自来向贾母回话,接袭人家去吃年茶,要到晚间才回来。宝玉没了袭人相伴,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顽耍,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没兴头。忽然丫头们来回:“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 宝玉听了,便命人换衣裳。刚要出门,贾妃赏赐的糖蒸酥酪送了来,宝玉想起上次袭人爱吃这东西,便吩咐留着给袭人,自己回了贾母,往宁府去了。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都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这类戏文,台上神鬼乱出、妖魔毕露,时不时还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传巷外,满街的人都赞:“好热闹的戏,别人家断不能有!” 宝玉见这繁华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只略坐了坐,就起身四处闲耍。先是进内和尤氏及丫鬟姬妾说笑了一阵,便出了二门。尤氏等人以为他还在里面看戏,也没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即便一时没见他,也只当他在里头,并不追问。跟宝玉的小厮们,年纪大些的知道他今日定要晚间才散,趁机偷空去会赌、吃年茶,甚至嫖饮私散了;年纪小的都钻进戏房瞧热闹去了,竟没一个跟着宝玉。 宝玉见身边没人,忽然想起:“这里素来有个小书房,里面挂着一轴美人图,画得极有神韵。今日这般热闹,想来那里定然无人,那美人也该寂寞,我得去望慰她一回。” 想着就往书房走去,刚到窗前,就听见房内有呻吟之声,宝玉吓了一跳:“难道美人活了?” 便壮着胆子舔破窗纸往里一看 —— 那轴美人并没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在做警幻仙子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一声:“了不得!” 一脚踹进门去,吓得两人慌忙分开,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双膝跪地,磕头求饶不止。宝玉胸口起伏,脸色涨红:“青天白日的,你们竟敢如此!珍大爷知道了,你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一面看那丫头,虽不算标致,倒也白净,略带几分动人之处,此时羞得脸颊通红,头垂得快埋进胸口,一言不发。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 一语提醒了那丫头,如受惊的兔子般飞也似的跑了。宝玉还追出去喊道:“你别怕,我绝不告诉别人!” 急得茗烟在后面叫:“祖宗,你这分明是告诉人了!” 宝玉回头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 宝玉皱眉叹气:“连她的年岁属相都不问,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茗烟大笑:“说起名字来真是新鲜奇闻,她母亲生她时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她叫卍儿。” 宝玉听了笑道:“倒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 说着,低头沉思了半晌。 茗烟问道:“二爷怎么不看那好戏了?” 宝玉道:“看了半日,只觉得吵闹烦人,出来逛逛就撞见你们。这会子没事,不如找点别的顽。” 茗烟搓着手,眼珠乱转:“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一会儿再回来,谁也发觉不了。” 宝玉摇头:“不好,万一被花子拐了去,或是被老爷撞见,街上人多车杂,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如去熟近些的地方,能随时回来。” 茗烟道:“熟近的地方,谁家能去?这可难了。” 宝玉眼睛一亮:“依我看,咱们找你花大姐姐去,瞧瞧她在家做什么呢。” 茗烟一拍大腿:“好主意!倒忘了她家。” 又犹豫:“可要是被人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定要打我。” 宝玉拍胸脯:“有我呢,谁敢打你。” 茗烟听了,连忙牵了马,两人从后门溜了出去。 袭人家离得不远,不过半里路程,转眼就到了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还有几个外甥女儿、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叫 “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一看,见是宝玉主仆二人,惊得眼睛瞪得溜圆,连忙上前把宝玉抱下马,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罢了,袭人听了,心头一跳,不知缘由,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宝玉嘴角上扬,眉眼带笑:“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这才放下心来,嗔怪地 “啐” 了一声:“你也忒胡闹了,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 茗烟笑道:“就我们两个,别人都不知道。” 袭人脸色一变,又惊又急:“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撞上老爷,街上人挤车碰的,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顽的!你们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着嘴道:“是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你来的,这会子倒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 花自芳忙劝:“罢了,既然来了,就别说这些了。只是我们这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屋。宝玉见房里有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羞得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花自芳母子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摆果桌、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忙,我知道二爷的习性,果子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他吃东西。” 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坐褥铺在炕上,让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给宝玉垫脚,从荷包里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掀开自己的手炉焚上,盖好后放进宝玉怀里,再斟了杯自己的茶递给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摆上一桌子果品,袭人见没什么宝玉爱吃的,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既来了,好歹尝一点儿,也算来我家一趟。” 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便凑近悄问:“好好的,怎么哭了?” 袭人避开他的目光,笑道:“谁哭了,是方才迷了眼揉的。” 说着便遮掩过去。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问道:“你特意来这儿,又换了新衣服,他们没问你往哪儿去?” 宝玉道:“去珍大爷那里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 宝玉笑道:“你要是能回家就好了,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悄笑道:“小声点,叫他们听见像什么样子。” 一面伸手从宝玉项上摘下通灵玉,向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今儿可尽情瞧。再希罕的东西,也不过是这么个样子。” 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给宝玉挂好,又命哥哥去雇一乘小轿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无妨。” 袭人道:“不是无妨,是怕碰见人。” 花自芳忙雇了顶小轿,众人不敢相留,送宝玉出门。袭人又抓了些果子给茗烟,又给了些钱让他买花炮放,叮嘱道:“不可告诉别人,不然你也有不是。” 一直看着宝玉上轿,放下轿帘,花自芳和茗烟牵马跟随。到了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对花自芳道:“得等我同二爷再回东府混一混,不然人家要疑惑了。” 花自芳觉得有理,忙把宝玉抱出轿送上马。宝玉笑道:“倒难为你了。” 于是仍从后门进了宁府,此处不再细说。 再说宝玉出门后,他房里的丫鬟们越发恣意顽笑,有赶围棋的,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着拐杖进来请安,想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规矩了,别的妈妈们也不敢说你们。那宝玉就是个丈八的灯台 —— 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只知嫌人家脏,这可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塌,越来越不成体统!”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再加上李嬷嬷早已告老解事,如今管不着她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她。李嬷嬷还只管问 “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丫头们都胡乱答应,有的私下嘀咕:“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瞥见盖碗里的酥酪,伸手就拿匙要吃,一个丫头连忙拦住:“快别动!这是留着给袭人姐姐的,回来又要惹二爷生气了。你老人家自己要吃,可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胸口起伏:“我不信宝玉如今变得这么小气!别说我吃一碗牛奶,就是更值钱的,我吃了也该!难道我调理大的毛丫头,如今倒比我还金贵了?我的血变的奶把他喂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我偏吃了,看他能怎么样!你们看袭人那丫头,什么东西,还不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酥酪吃了个精光。另一个丫头见她气冲冲的,忙劝:“李奶奶别生气,她们不会说话。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怎会为这个不自在。” 李嬷嬷冷笑:“你们也不用哄我,上次他为茶撵茜雪的事,我可知道!明儿再有不是,我再来领!” 说着,赌气拄着拐杖走了。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