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渔歌》-《小说之王严鸿影》
第(2/3)页
他连滚带爬地奔回宿舍。天色晦暗,低矮逼仄的臥室连转身都困难,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觉得这里就是他的王国。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啊,他终於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了!他急於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自己的內心世界已经到了百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抑了几个月后像突然降临的春天一样爆发出来的。创作的精灵,就像水漫平原一样,遍布他的全身。他淹没在这泛滥的河流之中,如同一块饱饮的土地那样,被淹得奄奄一息。入夜,当其他人睡觉时,他还瘫软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尽。在这段时间里,他写出了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留下了青年时代的印记。儘管文笔还很稚嫩,但思想已经成熟。小说摘录如下:
高中还没毕业,我就背井离乡,又坐火车,又坐汽车,一路来到了月牙湾煤矿,成为了一个矿工。我爱好文艺,並且拉得一手好手风琴。煤矿附近有一片湖泊,这给周围的环境增添了生机。清澈的湖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湖水的顏色越来越浓,显得格外的瑰丽。每当閒暇时,我总爱走在湖边观看这一迷人景象。有些时候,湖面上会飘过一只小竹筏。竹筏上的一位少女一边捕鱼,一边唱起了渔歌。歌声美妙动听,嗓音格外有穿透力。我完全被迷住了,听得神魂顛倒。少女不但歌唱的好,人也长得漂亮。我突然產生了一种“接近”她的渴望。每当她一展歌喉的时候,我就为她拉起了手风琴伴奏。歌声和琴声融为一体,犹如心灵的碰撞。渐渐地,竹筏漂近了岸边,她也投入了我的怀抱。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我正搂著她一起看月亮,相互倾诉衷肠。忽然火把晃动,她的父亲和煤矿纪检干部同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隨后,我受到了通报批评,没过多久,就因消极怠工而被开除了。一切都结束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著,我就回到了老家。我像一个普通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临近黄昏,我像孤魂一般在山野里游荡,泪水涟涟地在心里和她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我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迴荡。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岁月没有冲刷掉心中的伤痕,我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湖水上飘荡。我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著我。啊,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呢?你是否还记得那永不褪色的岁月呢?你还在唱那支渔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又是唱给谁听呢?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衝动。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她一面。也许她已经成亲了,也许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也许……我像著了魔似的立即动身,奔赴目的地。列车向前飞驰,思绪逆著时光向后倒退,退回到流逝的岁月,退回到当年那漫天红霞的傍晚。去到当地,我打听到了她的住所。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她本人,却是她的遗像。她的父亲说,她一直未嫁。虽然提亲的人络绎不断,但她就是死活不答应。就在上个月,一场突发的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实比我设想的还要令人绝望。我痛苦万分,感到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我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望著深秋湛蓝的湖水,热泪在脸上淌个不停。別了,我心爱的姑娘。我会永远珍藏你的微笑,你的歌声,直到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终於决心离开这块伤心地。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似乎听见身后又响起了那忘情的渔歌。美好的渔歌为何唱得如此痛彻心扉啊!
短篇小说取名《渔歌》。
鸿影对作品的分量拿捏不准,不敢轻易出手。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比较满意为止,这才鼓起勇气,把小说寄往本市的一家名叫《路灯》的文学期刊。一开始,他的心情是坦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坏,认为《路灯》会立即给他回信。但是没过几天,他就失去了耐心,只感到度日如年。除去邮差到来前的一段时间之外,他心灰意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邮差一走,说明这一天又没指望了。满心期待化为泡影。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久而久之,无穷无尽的等待甚至让他开始怀疑邮局是否把他的书稿给弄丟了,压根没有寄过去。终於有一天,他收到了《路灯》寄来的一封信。回信上说小说有一定基础,希望他能去编辑部谈谈。鸿影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鸿影搭上汽车赶到市区。这是他第一次来市里,但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直接依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路灯》编辑部。办公室的人都低头忙碌著。鸿影把信递给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编辑。编辑在上面扫了一眼,说负责他小说的人还没来,让他先坐一边等会。鸿影端坐在一把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偷眼瞧那几个埋头苦干的编辑,感到他们的工作神圣得要命。他看到每个人面前都摞著大堆的稿子,才知道爱好文学的人有如此之多。等了大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风尘僕僕地进了门。那个年轻编辑对鸿影说,这就是他的责任编辑,叫伍令尧。
伍令尧身材瘦小,脑袋却很大,显得和身体不成比例。他脸色发黄,鼻子扁平,两片厚嘴唇和浓密的黑鬍鬚打成一片,墨玉色的眼珠显得非常和善。当鸿影碰上伍令尧含著殷勤笑意的眼神时,直觉告诉他,对方是那种一旦注视你,便会对你坦诚相见的人。他们两人握手了。
伍令尧把鸿影领到桌旁,然后把他投的那篇稿子拿出来,简单地问了一下他的创作动因及思路。隨后,他们对书稿进行了一次討论。伍令尧认可这篇作品的真诚,认为这个短篇小说与其他人的投稿有很明显的不同。但目前这个样子並不理想,缺点和局限都很明显。他向鸿影指出文章是粗线条的,这种手法比较单调,並指出情节的布局没必要从头至尾都苦心孤诣地符合因果关係,哪怕讲些跟故事的发展没有关联的题外话,也不会偏离艺术疆界。这些边角碎料也会丰富故事的內涵。他认为在刻画人物时,应儘量反映主人公幻想的一面,包括那些纯粹的激情、欢愉、哀伤以及羞於启齿的慾念。表现这一面的人性正是小说的目的之一。
鸿影对伍令尧的意见深有感触。他本身就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能从別人的建议之中,抓住问题的要点和本质,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血肉,融匯到小说中去。他以伍令尧的思想滋润自己,开始窥见到整个创作轨跡的趋势,並且藉助伍令尧的眼睛,不无惊奇地发现,作者也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但他还不明白作者和作品之间的亲和力是如何形成的,只是简单地理解为小说里的各个人物的本性都是作者通过推己及人臆想出来的。於是他向伍令尧问道:
“小说里的角色就是作家凭空创造的一个个文字堆,他们有著看似合理的言谈举止,可又並不是这么冷冰冰地出现在纸面上。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之人,究竟有何不同呢?”
“肯定有所不同。”伍令尧说道,“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书中人物的根本不同在於,一种是记录,另一种则是创造。日常生活中,我们只不过粗略地相互认识,途径只有外在的跡象。我们从来都没办法真正地相互理解,更谈不上完全的洞悉。完全的了解只不过幻梦一场。可小说中的人物却能完完全全地为读者所了解,如果小说家想这么做的话。他们的內在生活就像外在生活一样,可以完全呈现出来。正因为此,他们才经常显得比歷史中的人物,甚至比我们身边的朋友更加清晰可见。他们的里里外外,凡是能够展现的地方,我们都能全盘了解。哪怕他们不够完美或者不够真实,他们也已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了。而且,他们还能为现实生活中的晦暗缺失寻得补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要比歷史更加真实,因为它超越了简单的事实。我们凭个人经验都明白,毕竟还有比事实更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小说家没能如愿以偿地把握住这一点,至少他朝这个方向努力过了。他尽可以从襁褓中就开始写他的人物,他尽可以让他们不吃不睡照样活蹦乱跳,他尽可以让他们尽情地恋爱,只管恋爱,除了恋爱什么都不干,因为他看来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是他的造物。小说家如果认为必要,有权记录一切,说明一切。他知道所有隱藏在人物內心的生活。小说家的职能就是从其根源上揭示隱匿的生活,人物的私密生活是看得见或有可能看得见的,而我们的私密生活却是看不见的。”
“既然如此,”鸿影说道,“小说要虚构的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將思想发展为行为的方法,这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绝对找不到。那么,小说的国度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跟尘世的国度大异其趣的呢?”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