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丧父-《小说之王严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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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午,鸿影工作结束后回到宿舍,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认出了妹妹羽箏的字跡。信上说父亲病重,也许快不行了,让鸿影儘快回家一趟。鸿影嚇坏了,慌得六神无主,拿著信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心里明白,家里写信催他回去,说明情况已经很危急了。他决定马上请假回家。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去。

    鸿影心里堵得跟一团乱麻似的。他慌慌张张地找到班长,说明了父亲的病情,並把家信递给班长过目,希望批准他请几天假。班长一字不落地把书信的內容看了一遍,同时注意到了鸿影失魂落魄的神色,断定他所说的是实情。班长对这类请假司空见惯,他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让鸿影儘管放心回家,在父亲的床前端一碗水,餵一勺药,尽一份孝。班长不放过任何一次做思想教育工作的机会,他絮絮叨叨个没完,从做儿子的孝顺之心一直拉扯到煤矿的建设离不开无私的奉献。鸿影站在一旁听著干著急。等班长好不容易发表完长篇大论,鸿影又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文书办理请假报告。文书是个爱做表面文章的人,遇到任何事总喜欢发表一番议论,以显示他的触类旁通。他听完鸿影的敘述,样子显得深有感触。他没有立即去替鸿影办理请假事务,却和鸿影嘮叨起自己父亲的病来,说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家病得死去活来,自己却不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尽孝,心里就痛苦得要命。鸿影再三提示他,自己要赶当晚的火车,不能再拖延,他才心有不甘地去帮鸿影办理请假报告。

    等所有请假的手续办理完,已是傍晚时分。鸿影心乱如麻地赶到车站,登上了最后一趟驶往家乡的火车。火车在黑夜中奔驰,鸿影睁大眼睛直视前方,只嫌火车飞驰得还不够快。他心里想著:我能及时赶回家吗?

    车厢单调的晃动使他慢慢地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住了,紊乱的思绪渐渐平復。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展现出一片幅员辽阔的景象:父亲黑黝黝的身躯在阳光烈火般的晒烤下,无声地与坚硬的大地展开搏斗。父亲边咳嗽边喘息,额头上汗水涔涔,一身的力气几乎耗尽了,意志也快要崩溃了,却始终强撑著倚锄而立。这场沉默无声的斗爭在烈日下显得更加耀眼、更加残酷。上苍给长年累月辛劳的农民安排了不可避免的宿命。自然法则的压力和命运的压力,无情地压在世间万物的身上。年年都能目睹的史诗般的播种时节、收穫季节、灰白的黎明、火红的落日、四季的更替、岁月的轮迴,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人与自然界的衝突中起著关键作用。鸿影似乎听见了衝突的低语,好像隨时要爆发出来似的……倏忽间,那些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老父那张衰老而憔悴的脸。

    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曙光刚刚升起。村子里的炊烟朝著雨水洗净的天空裊裊上升,崎嶇不平的小路和他离开时一样狭窄,又软又密的草悉悉瑟瑟地在脚下倒去。噢,故乡!亲爱的故乡!鸿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湿润的泥土。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忧愁,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一看到久別重逢的家门,激动得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喊出来。留在这儿的让他牵肠掛肚的亲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惧,心臟忐忑不安地乱跳。门半开著,他喘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还没完全亮透,晨曦照在屋內,照在窗户上,形成一种异样的反光。室內的阴影令人感到窒息。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著了。老人自从臥床不起之后,意识就没有完全清醒过。期间,他只清醒了一会儿,而那一刻恰好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真是惨极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为了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对著最大的恐怖做最后的徒劳无益的挣扎。母亲和妹妹为照料病人,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焦虑不安的夜晚后,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两人坐在一起默默地流泪嘆息,时光在死寂般凝固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进门后的鸿影端详著父亲的脸。细看之下,那张肿大的脸毫无血色,他明白父亲快不行了。他望著昏迷中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父亲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他也记起来了。他扑上去跪在床边,握著父亲的手,哽咽道:“爸,是我,儿子回来看您了……”

    老人好不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喘著粗气,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道:“哦……是鸿影吗?……”他歪了歪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又立刻昏迷过去,呼吸变得更困难了。

    那张悽惨的脸仰靠在枕上,脖子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住,脸上的皮肉渐次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有个吸气筒把它一点点地抽乾了。当灵魂脱壳之后,肉体尚在硬撑。梗塞的痰厥教人毛骨悚然,浑浊的喘息好像破散的气泡。紧接著,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嚎啕声响成一片。母亲悲慟欲绝,泣不成声,全身哆嗦。兄妹俩儘管內心悲痛,但仍儘量克制住泪水,竭力安慰母亲,避免她伤心过度。

    当晚,鸿影坐在床边为长眠的父亲守灵。他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冷却了。他也和死者一样纹丝不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他不哭也不想了,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

    父亲的死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於死直到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何谓死,亦不知何谓生。突然间,一切都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人们自以为活著,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而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看透,只是活在一个精心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幕后。现实的面目被遮盖住了。

    在想像中痛苦和在现实中受罪完全是两码事,幻想中的死亡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无相通之处。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恐怖相比,只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而所谓的人,也只是些劳心费神地保养自己身体的行尸走肉,其实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什么追求,什么荣耀,什么爱情,唉,多么渺小啊!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既然临了仍不免一死,那么还有必要去吃苦、去希冀、去拼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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