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丧父-《小说之王严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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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好不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喘著粗气,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道:“哦……是鸿影吗?……”他歪了歪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又立刻昏迷过去,呼吸变得更困难了。
那张悽惨的脸仰靠在枕上,脖子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住,脸上的皮肉渐次瘪下去了。生命渐渐地陷入虚无,仿佛有个吸气筒把它一点点地抽乾了。当灵魂脱壳之后,肉体尚在硬撑。梗塞的痰厥教人毛骨悚然,浑浊的喘息好像破散的气泡。紧接著,脑袋往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嚎啕声响成一片。母亲悲慟欲绝,泣不成声,全身哆嗦。兄妹俩儘管內心悲痛,但仍儘量克制住泪水,竭力安慰母亲,避免她伤心过度。
当晚,鸿影坐在床边为长眠的父亲守灵。他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冷却了。他也和死者一样纹丝不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父亲。他不哭也不想了,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
父亲的死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於死直到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何谓死,亦不知何谓生。突然间,一切都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人们自以为活著,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而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看透,只是活在一个精心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幕后。现实的面目被遮盖住了。
在想像中痛苦和在现实中受罪完全是两码事,幻想中的死亡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无相通之处。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恐怖相比,只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而所谓的人,也只是些劳心费神地保养自己身体的行尸走肉,其实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什么追求,什么荣耀,什么爱情,唉,多么渺小啊!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既然临了仍不免一死,那么还有必要去吃苦、去希冀、去拼搏吗?
鸿影整夜都在思索著这个问题。父亲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他还听得见那苟延残喘的呼吸声。在他周围,到处都可以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血腥气。整个天地都变色了,仿佛瀰漫著一片冰雾。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在威胁著他,这些念头使得他义愤填膺。无涯的悲哀对於心智健全的人是有益的,任何痛苦被推向极致便是解脱。现在他更加感到了自己的困苦与孤独。然而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著头向前横衝猛撞。虽然被撞得头破血流,承认自己略逊一筹,他还是不断地与痛苦抗爭到底。消极与气馁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便是隱藏著淡淡哀愁的蓬勃生命力。从今往后,他的生活將无时无刻不在与残酷的命运进行斗爭,他绝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年迈的母亲可没有儿子那样坚强的个性。她早就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正患著神经衰弱症,精神恍惚,身体疲乏之极,意志也已经麻木了。勤苦的人在晚年遭受意外的打击,从而丧失了生存的意义,就会有这种症状。现在,可怜的老母亲只能靠回忆来打发日子了,回忆她和老伴在一起的苦多乐少的往昔。她成天无精打采地呆坐著,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沉湎於回想之中,连续几小时地在痛苦的麻痹状態中发呆。
鸿影看见可怜的母亲对著往事的遗蹟发呆的模样,非常同情。他从小看惯了母亲坚强而隱忍的一面,对所有的折磨都不声不响地抵抗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担心极了。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可是內心又不够坚强来承受这孤独,便儘量多陪母亲在一块儿。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敞开著的临街的窗户。田野慢慢黯淡下来,庄稼人辛劳了一天,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吃饭了。远处,家家户户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景象,他们见过不下千百次。两人断断续续地说著话,互相指出黄昏时那些耳熟能详的琐事,感到很新鲜。母亲脑子里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件往事,一些片断的回忆。如今,身旁有了一颗对她怜爱的心,她的舌头也松泛些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可是词不达意。她搜索枯肠,却表达不出心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头无尾、不清不楚的。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话也难为情起来,望著儿子,一桩事讲了一半就打住了。他紧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又感慨又怜悯地听著那些无聊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兴趣的嘮叨,听著那平凡而没有欢乐的不足掛齿的回忆。他对於这颗儿童般的慈母的心不胜怜爱,那是他童年的避难所,而此刻倒是她奔向他来找依傍了。
两人一直坐到深夜。月亮又圆又亮,柔和的月色使万物增添了一种梦幻的情调。无垠的夜空中划过流星一点,向著那嵐雾繚绕的山岗泻下苍白寒冷的微光。夜幕下的大地是那么静謐,那么温馨,带著神秘的微笑拥抱著他们,並且对他们说道:
“休息吧……一切都將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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