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不知过了多久,娘在我怀里无声睡着。我唤了琼奴,一齐服侍她睡下。经过今晚,我已是毫无睡意。琼奴将手中已凉了的茶放下,又换了盏热茶递与我。我看着她,勉强一笑,牵过她的手,凉的很,我帮她捂着,道:“你不必在这陪我了,在外面站了大半夜,早点去歇了吧。”她笑了笑,握住我的手:“小姐,我陪着你。” 我拿起那封信,对着灯火,一遍又一遍的读着。看得眼酸,我起身,见一旁的琼奴坐着睡着了,取了床锦被替她盖了。推门而出,一阵凉意袭来,我掩上门,凭栏远望,空中没有星斗,只一片墨黑。这夜静的,听的见雨打在芭蕉叶上又滴落地的声响。我朝北望去,看不见边际,那是京城的方向,娘心中惦念的那个地方,埋葬了一段故事的地方,‘人较花儿娇,垂首低顾,此生莫相负’。 一早娘就醒了,见我在她屋里,心疼道:“贞儿,你昨夜一宿没睡吗?”我摇摇头,伺候她起床,洗漱完,我拿起梳子帮她梳头。她看着铜镜,道:“帮我梳飞仙髻。”我依她所言,将手中青丝反手一绾,斜于两侧,似仙若飞。两人静默无言,窗外两只黄鹂结伴而鸣,婉转轻扬。一旁婢女碰上花盘,我拣了朵嫣红杜鹃给她插上,她摆摆手,唤道:“喊她们去摘了琼花来。”我知道她心中所想,待簪好素白的琼花后,我又取了几只素银钗子给她戴上。 打扮妥帖,我看着她,欲将事情问个明白,遂轻唤道:“娘。”她打断我的话,道:“贞儿,去把娘的琴拿来。”待我取来琴,她依旧朝北而坐,低首,信手抚来,琴音低婉,依旧是那首《奴带笑》。梨花欲语泪先落,拨琴转*还浓。我低吟道:“长安一夜万花开,偷摘与奴戴,琼液共饮,坐看织女牵牛星。”娘接道:“杏眼流波金步摇,人较花儿娇,垂首低顾,此生莫相负。这是你爹写给我的词,转眼十年,词仍在,人却亡。”琴音骤然一抖,却又回复。她继续道:“那封信想必你已看了,本不该瞒你的,只是当时你还年幼,又随我离京来到扬州,往事不愿与你提起,徒增你心事。今日,也是天意,我便将所有的事全诉于你。” 时光交转,琴音复鸣。 “我本是扬州人氏,家住在城南桥下。因家贫,五六岁时父母便将我卖与他人,后来几经转手,我被买到京城一家青楼里。到那时,我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姓万,鸨母便给我取了芙儿这个名字。因我容貌出众,鸨母分外看重,便请人教我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不过三五载,我便名动京城,上至王公贵戚,下到富商巨贾,为了见万芙儿一面,皆是一掷千金。我生性倔强要强,虽流落烟花,却不愿任人玩弄,所以只做雅妓,陪人赏画作诗,抚琴品棋,绝不以身侍客。鸨母虽不愿,但奈何我以死相逼,她又不愿失了我,做赔本生意,所以也不敢强求。 那时的日子过的甚是舒服,虽不是吃遍山珍海味,穿遍绫罗绸缎,却也是锦衣玉食。身边又有一群豪门公子簇拥,为了我,视金如土。唯有一事,便是不知情爱为何物。也见过那文人骚客,风流侠士,听过那“只愿君心似我心”般的誓言。心中却是知道,他们待我,不过如观花,趁着容颜姣好,花颜正茂,便驻足相看,欲采下藏入袖中。但待到花朵枯萎,容颜尽损时,怕只剩下掷落尘泥,提履踩踏之心了。又哪里配称得上爱呢。 直到我遇见你爹。那一日,启晟领了他来,唤我抚琴,他一袭月白锦衫,临窗而坐,遗世而**,也不说话,只静静饮酒。一曲奏罢。他剑眉一挑,笑道:“姑娘好琴艺,只是纤手弄琴,却弹错一阕,本该转低,姑娘却拨了高弦。”我脸上一红,刚才自己就发现弹错了,只是寻常客人定是听不出来的,不想他却如此专心于琴音。我羞道:‘让公子见笑了。’他却道:‘哪里,是我吹毛求疵,姑娘之曲宛若仙乐,是小生有耳福。’说着起身,笑道:‘小生今日还有事,就不叨扰姑娘了,告辞。” 他走后,启晟告诉我,他叫慕瞻,是当朝吏部尚书之子。 自那日后,我脑海中就一直出现那样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三日后的夜间,他再次造访。这次,他一个人。他心情似乎不好,听完曲子,他挥手,朝我到:‘芙儿姑娘,可否陪在下饮几杯。’我走至他跟前,举起酒杯,笑道:‘有何不可。只是,不是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双明澈双眸,道:‘哦,姑娘可有好的去处。’我道:‘当然。’ 行至门前,他跨身上马,看向我道:‘是不是要帮姑娘雇顶轿子。’我不禁大笑,道:‘公子说笑了,哪用这么麻烦。’说着我向他伸出手去,眼镜直视于他。他略一迟疑,接过我的手,扯我上马,双腿一夹,策马而去。 我侧首向他道:‘东郊有家农户,家里自酿的酒最是香醇。’他闻言一笑,一排整齐白牙,朝我道:‘你如何知道?’我笑道:‘那年隆冬,我换了小厮装扮,驾马出城寻梅。到那山脚河畔寻着红梅,却不想迷了方向,几番找寻原路不得,便敲开了农户的门。他给我指了方向后,见我因天寒,冻得发抖,便端出自家酿的酒,叫我暖暖身子。那酒甘美醇和,尾净余长,实在难得。我便掏钱买了几坛,带了回去。’他听了,笑道:‘倒是机缘巧合,塞翁失马。’ 买了酒,一路驾马到京郊伽蓝寺。我翻身下马,朝他笑道:‘好了,就是这里了。’他略微有些惊讶,道:‘伽蓝寺?’我对他惊讶表情很是满意,笑道:‘正是。’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将马拴好,准备去敲寺门。我忙拦住他,道:‘别,这样可不就扫了兴致。’他又是疑惑,又是好奇,道:‘那如何进去。’ 我牵过他的手,道:‘随我来。’两人走到寺外的围墙边,我朝他上下摆了摆手。他很是疑惑,我见他不懂,笑道:‘快点趴下啦。’‘趴下干吗?’‘给我垫脚啊,不然如何进去。’他虽不是很懂,却依我所言,俯下身子。我踩着他的肩头,爬上围墙,纵身一跃,跳落院中。 我在院中寻来一条粗绳,抛出墙外,喊道:‘你用这绳子爬进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白影落在我身边。他理理衣衫,四周环看,赞道:‘果然是别有洞天。’借着月色,满院桃花悄声绽放,素芬暗香,点点瑛红,若美人铅华洗净,永恒而放。 我取出酒坛,席地而坐,拔开酒塞,朝他道:‘芙儿虽不知公子为何烦恼,也不知如何可以为公子解忧。但却可陪公子赏花饮酒。’说着仰头,灌了一口。他也坐下,也拿起一坛,和我对饮。两人观月赏花,品酒闲谈。见他心情略微舒展,我心下便也宽慰许多。 那以后,他每日都来找我,或听我抚曲一首,或饮酒作诗,或驾马闲游。他从不和我说心烦之事,我也从来不问,但我知道,世家公子所心烦的不外乎仕途和家族吧。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他。我亦知道自己的身份,愈是来得不易,愈是珍惜。 如此相处半载,有一日,闲谈时,他和我提及,他爹要帮他纳妾,是永州知府的女儿。我笑道:‘你可享齐人之福了。’他却苦涩一笑:‘何福之有,这不过是我的爹仕途上的一步棋子。’我收了笑容,看着他,递上酒壶道:‘既是知道,又何苦烦恼呢?’他拿起酒壶,猛灌一口,自嘲道:‘我虽知道,却是看不开。漫山花虽艳,怎奈非吾心。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牵强的生活在一起,怎么会快乐。只会误了人家。’我道:‘你却会为别人想。’他道:‘我虽为她着想,但无能为力,还不如不想。’我抢过酒壶,喝了一口,道:‘却也不是无能为力,只要你肯接受人家,喜欢上人家,此事不也就圆满了吗。’他笑道:‘怎么会。’我问道:‘怎么不会,若人家闭月之容,羞花之貌呢?’他看着我,道:‘那也不会。因为,我心里有人了。’我心下一紧,面上却还是保持从容之色,笑问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敢问公子,是哪家姑娘。’他顿了许久没有接话,只盯着我看,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如果我说,是你呢?’我顿时慌了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心下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他也不追问我,起身研墨,拿起狼毫,饱蘸浓汁,在金碎花底的宣纸挥舞。我低头看去,是一首词。” 我走到窗前,半掩上窗扉,窗外那株芭蕉昨夜被夜雨洗过后,愈发青翠。我吟道:“长安一夜万花开,偷摘与奴戴,琼液共饮,坐看织女牵牛星。杏眼流波金步摇,人较花儿娇,垂首低顾,此生莫相负。” 曲子骤停,娘抬头,如墨眼眸微微泛泪。看向窗外,北边的那一片天空。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