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照-《浊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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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叔说,您知道我父亲当年发现了什么。”

    男人没马上回答。他抽完那支烟,把烟蒂摁灭在一个铁皮罐头盒里,盒子里已经积了小半盒烟蒂。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从一堆旧衣服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旧,边缘都磨毛了。男人把它放在桌上,推给张诚。

    “你爸出事前三天给我的。”男人说,“他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让我把这个交给能管这事的人。我等了十五年,没等到这样的人。直到昨天,秦师傅打电话说你找过我。”

    张诚拿起信封。很轻。他拆开封口,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

    第一张是手写的记录,字迹工整,是父亲的笔迹:

    2010年7月15日,夜11点20分。污水处理站总排污口。取水样500毫升。目测:水体呈深蓝色,泡沫丰富,有刺鼻氨味和苯胺味。采样时发现,主管道旁有一暗管,直径约15厘米,未接入处理系统,直接排入河道。

    第二张是化验单复印件,送检单位是市环境监测站,送检人姓名栏空白。检测结果栏里,一连串数字触目惊心:

    COD:3200mg/L(超标64倍)

    氨氮:280mg/L(超标56倍)

    苯胺类:45mg/L(超标90倍)

    铬:8.7mg/L(超标174倍)

    第三张是照片。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但能看清:一个穿工装的男人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取样瓶。男人侧着脸,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照片背景里,能看见红旗厂高大的烟囱,和烟囱下那个隐蔽的排污口。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男人说,“你爸取样的时候,我在旁边望风。他说要留证据。”

    张诚的手指在照片上父亲的脸颊处轻轻摩挲。那是他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坚毅,执着,眼神里有光。不是殡仪馆墙上那张苍白的脸。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张诚问。

    “因为不敢。”男人苦笑,“你爸死了之后,厂里来了好几拨人,挨个找我们谈话。说是谈话,其实是警告。那些家里有孩子在厂里上班的,孩子就被调去最脏最累的岗位;那些有亲戚在厂里的,亲戚就被下岗。我老伴那时候在厂医院当护士,第二天就被调到洗衣房,说是‘工作需要’。”

    他重新点起一支烟:“后来红旗厂破产,我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没想到十五年后,同样的事又来了。只是换了个厂名,换了个地方。”

    “JY环保科技。”张诚说。

    男人点点头:“他们建厂的时候,我去看过。打桩的地方,就是当年红旗厂的排污池。那些毒水,那些重金属,都还在下面。他们就在上面盖楼,建车间。你说,这样的厂子,能‘环保’吗?”

    窗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清脆响亮。屋里却死一般寂静。

    张诚把文件收好,放回信封:“这些,我能带走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男人看着他,“孩子,听我一句劝。你爸当年斗不过他们,你现在也未必斗得过。那些人……手眼通天。”

    “我知道。”张诚站起来,“但我爸死在这条河里。现在又有人死在这条河里。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还会有更多人死在这条河里。”

    男人沉默了。他起身送张诚到门口,在张诚踏出门时,他突然说:“你爸死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人。”

    张诚猛地转身:“谁?”

    “贾仁义。”男人声音压得很低,“红旗厂的厂长。他开车到河边,和你爸说了几句话。然后……然后你爸就落水了。我那时候在远处,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贾仁义走后,我才敢过去,你爸已经……”

    贾仁义。贾副局长的哥哥。

    “您当年为什么不说?”

    “说了有用吗?”男人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贾仁义后来当了代表,优秀企业家。我一个下岗工人,说的话谁信?而且……我老伴那时候刚查出乳腺癌,需要钱治病。贾仁义让人送来五万块钱,说是‘困难补助’。”

    男人抹了把脸:“钱我收了。病没治好,人还是走了。这笔债,我背了十五年。”

    张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拍男人的肩,很瘦,骨头硌手。

    下楼时,那几个下棋的老人还在。秃顶老人抬起头,这次没再低头,而是盯着张诚看了很久,眼神复杂。

    走出小区,张诚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拨通陈锋的号码。

    “拿到了。”他说。

    “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过来。”陈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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