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节 帝王崇德-《挥戈逐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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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还是要写,扔了笔还要再捡回来,他再将几叉笔毛伸到墨池中,翻转了两遭,蘸满屏息,压下笔锋。

    想岳父、舅兄手捧书信之日必是英雄气短,泪目稀松,笔下横撇钩捺更是担了千斤一般,最后写道:“呜呼!婿举家以避荒山,生死不知,隆冬岁寒,雪染草木白,四野多疮苍,家无棺椁可载,唯掬黄土一抔,堪藏五尺之躯,思及尔女身前家有阿娘寄目栖霞,阿父思盼,思及身后,土冰透骨,积吞弱躯,孤野魂潦,离乡千里,婿亦掎裳悲恸,潸然拭目,恨己偷生!”

    野风极寒,隔了道山壁怒号,五指僵张握笔,如同折割,耗了不知多久,才将信写完。

    这时,夜幕即将降临,随着呜呜的风声,雪片穿梭织掷,狄阿鸟不知道家中御寒之物是否充足,看他们知道自己难过,也不敢走近打搅,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从上往下看去,只见一颗、一颗的白点儿从头顶斜过飞舞,往山谷中纷坠,一个刹那间,营地里拉起的挡风牛毡,就都成了白毛雪幕。

    他忍不住回想起樊英花的话,回问自己,我真的错了么?!

    杀妻煮子,食粪问躬,不惜自己被杀,自己有哪一样能做到?!

    要是做不到,迟早得放弃。

    早放弃,自然比晚放弃要好,自然要比晚放弃的好。

    他回去讨一把榔头,一把铁锹,在谷中猛刨,顷刻间,上下就是一身白。雪越下越大,空中绽了个遍,天也越来越暗,虽不见黑,却看不多远了。

    天寒地冻,地硬如铁,再加上谷中土薄,小石作梗,是挖是跑,都咯噔作响,半个时辰才掏一个长方形的浅洞,他喘口气,哈了会儿手,又继续往下刨,再掏半个时辰,撬出好几块盘子大的石头,才把洞扩深到腿。

    这时浑身热汗,跑回土台,摊开被褥,坐到里面,只求能再多偎依妻子喘一会儿气。不大会儿,杨小玲过来送饭,带了阿狗和阿瓜爬上来。阿狗一上来,就跑去他身边,一头钻进他怀里。

    狄阿鸟用手指挠挠阿狗。

    阿狗憨声憨气问自己:“你把阿嫂抱回的,还是背回来的?!”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阿狗又问:“她那么大,不沉么?!”杨小玲有点后悔带阿狗来,连忙张开两手,让他回来,说:“别闹你哥,到阿娘这儿来。”狄阿鸟给她摇一摇头,一招手,让阿瓜坐到了自己身边。阿瓜一坐过去,就连忙跟阿狗说:“阿狗,你别乱说话。”阿狗却不肯,又问:“她怎么一直睡觉呀?!”

    狄阿鸟木然,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行么?!”

    “不行。你把她喊起来吧,我阿娘说贪睡就是懒虫,该揪耳朵,你快把她喊起来,我给她说话哈,我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给我买糖了没有?!”

    “买糖?”

    “嗯。她去看偶,答应偶和杨蛋蛋。”

    “她再也不能给你买糖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只记得吃么?”

    “还有读字呀,我答应她的我会背了,临池,临池见蝌斗,嗯?!木耳(羡尔)曰(乐)有馀(有鱼)。不忧网与钓,幸得免为鱼。且愿充、充文字,登君尺书(素)书。”

    “不是鱼,不是鱼,就能免得了网与钓么?!”

    “嗯。嗯。你喊她,我背给她。”

    “不喊。”

    “你不喊她,都牙牙哭呢,喊她起来,大家都不哭了,都笑。喊呀。”

    “你不就是想吃糖吗?!告诉你,以后都没得吃。”

    “我不吃糖了,就怕她死了,跟我阿妈一样,死了,一问,睡着了,一问,睡着了,找也找不到,你还说睡着了,你也找不到了,可还说,睡着了。睡着了,一喊就喊醒了,你喊一喊呀。”

    “你就是个兔崽子,给你说睡着了,就是睡着了!她死了,你能怎么样呀?!”

    “唔。报仇。长大了,拿一把这么大的刀。”

    “拿你娘个腿。”

    “我不拿我娘的腿,拿刀去报仇,把仇人杀杀,头一砍,掉了,让他流血。”

    “抱你娘个腿。兔崽子,就知道哄人高兴。”

    一大一小就这样说话,让人丝毫也插不进嘴。

    说着话,狄阿鸟眼泪成行,全凝在脸上成冰成雪。杨小玲蹲下来,用手捏住阿狗的鼻子,叫了声“哼”,待阿狗一使劲,揩去一团鼻涕,趁孩子一个无话可说了,小声问阿鸟:“阿鸟,咱要造反么?!我怎么觉得咱无路可走了呢,要造反的话,把俺爹、俺娘他们提前接出城行不行?!”

    狄阿鸟木然道:“我看都一溜烟跑官府,告发我不可了。”

    杨小玲以为他说玩笑话,给了他一下,继而发觉他一把抓了自己的拳头,扔在一旁,不像是开玩笑,连忙辩解说:“你说什么呢?!不至于,你要不接他们,真想等官府知道了,把我们一家几口给灭门了?!要不,我回去一趟,让他们跑……”

    狄阿鸟没说话,不时翻手捣火,捣得炉火上火花飞舞。

    忽然,他把阿狗塞进杨小玲怀里,起身走了,一纵跳进谷里。

    杨小玲想他生气了,喊了两声,不见人吭气,一转身,拎着两个孩子从一旁往下走,倾着身,一口气到谷底,却见他人扛了一只钢锹在雪下挖土,顷刻间就披了一身雪,连忙丢下俩孩子,扯住后衣襟,问:“你干什么?!我哪说错了话,你就是要造反,也得先,先……”说到这里,停顿时一头撞在狄阿鸟背上,哭道:“把我爹、我娘接出来。”

    狄阿鸟一转身,两眼直勾勾盯住她,一手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坐在地上,大声吼道:“怕连累,回你家去,滚,给我滚。”

    杨小玲气极了,口中说道:“你让我滚,让我滚哪儿?!”自后拽他,大声说:“你挖坑干什么?!你该不是想这样就把人埋了吧,这棺材没准备,天又这么冷,你把她塞进去么?!她可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埋这荒山野岭,你将来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这句话却是被她不幸言中了,他埋下妻子,后来又埋下儿子,十多年后从此入关,本想找到老婆孩子的坟修一修,然而派出数千人,上下搜寻,都再也找不到自己当初拍打的一大一小两座孤坟了。

    樊英花碰巧走到这儿,一眼见他二人扯拽,旁边站着俩傻了眼的孩子,怒声大喊:“狄阿鸟。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六亲不认了么?!”狄阿鸟提在杨小玲腰上,顺手一投,把她丢到樊英花怀里,一扬铁锹,掏了团**的泥土,自己则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我不把她埋这儿,埋哪儿,你告诉我,埋哪儿?!我不想接你爹你娘,你哥你嫂子出来,我怎么去接?!”

    他猛地往头顶一指,咆哮道:“下雪了,你看看这雪下多大?!不尽快把她埋了,一家人都得趴在这里,等着被雪埋了。”

    樊英花大喜,说:“阿鸟,你答应了?!”

    狄阿鸟更添怒火,咆哮道:“给我滚,你也给我滚,都滚。”樊英花拖着杨小玲回去,阿瓜拖着阿狗走,杨小玲被拖走了,阿狗挣脱阿瓜,往后跑两步,站到一块石头上,用手一指,大声说:“阿哥。我不用走。”

    话没说完,他从石头上摔下来,扎到地上,磕得嗷嗷大叫,哭两声,在地下一边打滚,一边分辩:“我是阿狗,呜呜。”

    狄阿鸟看他的模样,只好往下一插锹,奔过来把他提起来,给阿瓜说:“你回去,别管他,呆会儿,我把他一起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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