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贾雨村有些不信,说道:“当年宁、荣两府的人口那么多,怎么会突然萧条了呢?” 冷子兴喝了口酒,说道:“可不是嘛,说起来话就长了。” 贾雨村追着问道:“去年我到金陵地界,想要游览六朝遗迹,那天进了石头城,从他们家的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府相连,竟然占了大半条街。虽然大门前冷落无人,但隔着围墙往里一看,里面的厅殿楼阁都还高大雄伟,就算是后面的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怎么看也不像是衰败的人家啊?” 冷子兴笑了笑,说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原来这么不通世故!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家如今虽说比不上早年那般兴盛,但比起普通官宦人家,到底气派不一样。”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现在贾家人口越来越多,要办的事也越来越杂。主子仆人上下,贪图安逸、享受富贵的多,真正能谋划家事、打理产业的一个也没有。平日里的排场开销,又不肯将就节省,如今外面的架子看着还没倒,内里的家底早就空得差不多了。” 贾雨村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这还只是小事?难道还有更大的麻烦?” “那可不!” 冷子兴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些,“更要命的是,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书香门第的大家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贾雨村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样注重诗书礼教的人家,怎么会不擅长教育子孙?别的家族我不知道,单说这宁、荣二府,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 冷子兴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正说的就是这两家!你听我慢慢说: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宁国公是哥哥,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去世后,贾代化袭了爵位,也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敷,长到八九岁就夭折了,只剩下二儿子贾敬袭了官。可这贾敬如今一门心思好道,就喜欢烧丹炼汞求仙,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幸好他早年留下个儿子叫贾珍,因为父亲一心想当神仙,就把爵位让他袭了。贾敬也不肯回原籍,只在京城外和一群道士混在一起瞎折腾。” “这位贾珍爷,哪里肯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只知道寻欢作乐,把个宁国府搅得鸡犬不宁,也没人敢管他。他倒是生了个儿子,今年十六岁,名叫贾蓉。现在贾敬老爷子不管事,贾珍更是无法无天了。” 冷子兴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再说说荣府,你刚才听说的那个异事,就出在这里。荣国公去世后,大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二儿子贾政。如今贾代善早就去世了,史老太君还在世,大儿子贾赦袭着爵位。二儿子贾政,从小就喜欢读书,祖父最疼他,原本想让他通过科举出身。没想到贾代善临终时上了一道遗本,皇上体恤老臣,除了让大儿子袭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宣贾政进宫引见,额外赐了他一个主事的头衔,让他进工部学习,如今已经升为员外郎了。” “贾政的夫人王氏,头胎生了个儿子叫贾珠,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可惜后来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偏偏生在大年初一,这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说起来更怪 —— 这孩子一落地,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刻着不少字迹,于是就取名叫宝玉。你说这是不是天下少有的奇事?” 贾雨村听得眼睛发亮,放下酒杯笑道:“果然奇异!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一般。” 冷子兴却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史老太君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那年他周岁的时候,贾政想试试他将来的志向,就把世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一大堆,让他抓周。谁知他别的都不拿,伸手只抓那些脂粉钗环。贾政当场就大怒,说‘将来肯定是个沉迷酒色的浪荡子’,从此就不喜欢他。只有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成命根子一样宠着。” “说来更奇,这孩子现在长到七八岁,虽然淘气得厉害,但聪明机灵的地方,一百个孩子里也挑不出一个。他说出来的孩子话也怪得很,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干净;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将来肯定是个色鬼无疑了!” 贾雨村脸色一正,连忙摆手制止他,语气严肃:“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惜你们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恐怕贾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要不是读了很多书、懂得事理,又有穷究事物原理、领悟玄学之道的功夫,是没法明白他的来历的。” 冷子兴见贾雨村说得郑重其事,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较真的劲儿,连忙往前凑了凑,手肘撑在桌案上,追问道:“雨村兄这话听着分量极重,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快给我说说。” 贾雨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了暖身子,才缓缓开口:“天地间生出人来,除了大仁大义和大奸大恶这两种,其余的人都没什么太大差别。若是大仁大义的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大奸大恶的人,却是应着劫难而来。时运昌隆,天下就太平;劫难降临,世道就危难。唐尧、虞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的。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人,都是应着劫难而生的。大仁大义的人,治理天下;大奸大恶的人,扰乱天下。”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继续说道:“清明灵秀的气,是天地间的正气,是仁人君子所秉持的;残忍乖僻的气,是天地间的邪气,是凶恶之人所秉持的。如今正当国运昌盛、福泽绵长的朝代,太平无事的世道,秉持清明灵秀之气的人,上到朝廷官员,下到民间百姓,到处都是。剩下的那些灵秀之气,没地方去,就变成甘露,变成和风,温和地滋养着天下四海。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弥漫,就凝结聚集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被风吹动,或是被云气催动,稍微有了些摇动感发的意思,一丝半缕不小心泄露出来,碰巧遇到灵秀之气经过。正气容不下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两者互不相让,就像风水雷电在地下相遇,既不能消除对方,又不能避让对方,必定要相互搏击、掀起波澜之后才会罢休。” “所以这些气也一定会赋予到人身上,等发泄完了才会消散。那些偶然秉承了这种气而生的男女,往上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往下也成不了大奸大恶。把他们放在千千万万人中,他们的聪慧俊秀、灵秀之气,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上;但他们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样子,又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痴情种子;如果生在诗书清贫的家族,就会成为隐士高人;就算偶尔生在福薄的寒门,也绝对不会成为仆役走卒,甘心被平庸之人驱使驾驭,必定会成为技艺高超的优伶或是有名的歌妓。” 贾雨村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像前代的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导谢安两家的人、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还有近些年的倪瓒、唐伯虎、祝枝山,再比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女、薛涛、崔莺莺、王朝云这些人,都是换了地方也一样的人物。” 冷子兴听了,拍了下手,眼底闪着亮光,笑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了?” 第(2/3)页